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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做了一个艺术展,里面三只木偶都是我|三明治

胡迪 三明治
2024-10-05


作者|胡迪

编辑|珍妮



胡迪的装置“回音室王国”







Charlie 是一只大狗,灰色的,有黑色斑点,毛长长的,让他有点像个小流浪汉。一块四边形黑色斑点使它的左眼仿佛隐藏起来,不,不是仿佛,这只眼睛的确已经长毛被盖住了。当它说话的时候,它嘴边的长毛开始抖动:



“人类的关系问题,真是让我笑掉大牙。他们总是把自己搞得那么复杂,动不动就吵架、闹矛盾。我觉得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就是好好相处,彼此尊重,多互动,多表达爱意。就像我和我的好朋友Lucy一样,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伙伴,不会因为任何事情闹掰。是不是很简单呢?就是觉得人类弄得太复杂了。”


我已经说了 Charlie 是一只大狗,不过也许你难以想象,他真的是一只“~大~”狗,它四肢着地时,头顶比我还高。



他提到的朋友,Lucy则是一只小鼠,她大概有人类手掌大小,尖尖的脸是规整的圆锥型,面具一般,也看不见眼睛,穿着棉质的整洁小围裙,坐在高高的小凳子上,让她能与Charlie在同一高度交流,她一边说话一边跳动,尖细带着一丝电流的嗓音惜字如金:


“关系,好难。”



鸵鸟 Kaka 的头开始前后摇摆。拼拼凑凑、鲜艳多彩的袜子、塑胶手套是他的羽毛,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沉迷收藏人类用品的探险家,镭射面料制成的闪亮的领结、裙摆和睫毛,更增添了他自觉美丽的骄傲。他俯视着我,摇摇摆摆地开始说:


“作为一只美丽的鸵鸟,Kaka会说:人类的关系?这些小事情对我来说都太微不足道了。毕竟,我可是一只鸵鸟,我从来不为那些琐碎的人际关系问题烦恼。相比之下,我更愿意炫耀我的华丽羽毛和迷人外表,让其他动物们羡慕不已。谁需要复杂的交际呢?我宁愿用我的美丽征服所有人的眼球,不需要为所谓爱意和友谊费心。对我来说,外表才是最重要的!”


我与三个家伙围坐,准确地说,围“站”,在与Charlie和Kaka这样的大家伙对话时,人大概宁可站着,让视线保持水平。



在聚光灯下,三个家伙显而易见人造的拼凑痕迹,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得到一片一片拼起来时候的针脚,像柔软版的弗兰肯斯坦。地板上另外一些日常用品拼凑的缩小的城市被最小的LED灯点亮,星星点点更显得弗兰肯斯坦们都是巨人,在昏暗的纯白空间中回荡着三个高高低低、不同音色的花栗鼠电音,要么我就是在做梦,要么,我就是在做展。





展是我做的,作品也是我的,三位诡异小伙伴的身体和头脑都出自我之手,但是他们说出这话,我从没预计到过:他们是三个被我设定永远相互聊天的机器人,大模型生成的对话,不在我的控制之中。





在被挪到展厅的聚光灯下骄傲地站成一圈之前,三个小怪物挤在我狭小的正方形工作室里。大个子的 Charlie 和 Kaka 占据了对角线,为了保持队形,Lucy背对着位于工作室一角的门口。而我和我的电脑,缩在最深的角落。


他们喋喋不休时,机械的动作开始占满整个工作室,空间动荡不堪。除了调试它们与人类的对话界面的时候,我不常参与他们冗长的对话,但每次他们开始启动,总要有隐形的第一句话,是我在后台程序中讲的:“和新朋友聊一聊社会化(socialization)吧。”


这句话是三个小怪物背后的幽灵,它负责每天开展前的第一下推动力,就像过山车开车的那瞬间弹射,或者台球桌上第一杆开球。我的幽灵说出这句话,然后我的身体去打开展厅的大门,观众开始进入,对这个宇宙的第一推动力毫不知情。


但现在这个幽灵还没有成熟,我催促着它不停地变化着自己的形态,有的时候是:“谈谈关系吧。”;有的时候变成:“你懂得朋友吗?”;有的时候是:“社交对于你来说是什么?”


每次这个幽灵变换了形态,我的身体就在键盘上啪啪敲上两声,一声令下,三个木偶就开始试验它们的演出。我试图选择一个形态,使得三位演员能尽情的发挥它们的本性:Charlie要在人群里,他想表现地聪明又好人(不过我知道,他太毒舌又自以为是,想要得到真心的认可恐怕不易)。Kaka要在人群里,他觉得人人都喜欢优秀美丽的生物,(不过依我看,更大的可能他会被嘲笑);Lucy没办法,已经在人群里了,所以首先要避免被人讨厌,(不过要羞涩躲藏的话,被注意到就是比较不容易的事情)。


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想到自己的自相矛盾,不过它们总是省略自己的目的,这样一来,对话就显得更冠冕堂皇。我的丈夫有时坐在工作室门口晒太阳,作为一个理工男,他坐在躺椅上听着这些对话:


—— Lucy:我害怕新朋友。如何交朋友?


—— Charlie:亲爱的,别担心交不到新朋友。只要用魅力、机智和无可挑剔的品味让他们眼花缭乱就可以了。记住,那些真正值得你花时间的人会被你独特的活力和创造力所吸引。毫无保留地做你自己,看着合适的人际关系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。社交是一门艺术,亲爱的,而你,我亲爱的 Lucy,就是一件等待发掘的杰作。


—— Kaka:Kaka 晃动着美丽的羽毛回复,哦,亲爱的Charlie,的确,社交是一门艺术,我必须说,我已经完美地掌握了这门艺术。要想交到新朋友,就必须展示自己独特而自信的耀眼羽毛。这不是害怕的问题,而是要有自己的精彩。亲爱的露西,请记住,在这个充满平凡的世界里,要做一个不平凡的人。让你的光芒四射,看你如何毫不费力地吸引那些重视你的本质的人。


—— Lucy:……谢谢……鼓励……


—— Charlie:……社交……关系……真实的自己……每个人都应该被尊重……尊重每个人……


——Kaka:Kaka认为……多样性……被尊重……羽毛……漂亮……


—— ………………


我心想:“现在的大模型真是充满了政治正确的废话。” 我关掉进程,命令我的开局幽灵再变形一次。


我的丈夫,这位刚从美国东部阴冷的冬天赶回来休假,正在享受加州阳光的西北汉子从手机中抬起头来,说:“你应该把这个带到工程学院去,在工程学院展出。”


我立刻抬起头,视线越过小老鼠的高脚椅子看到门口的他。我在做作品的过程中总是渴望反馈:“怎么说?”


他真诚地说:“我觉得它们说的特别有道理,很深刻,我在东边,在工学院,没有人和我讨论这么深刻的问题。我都有点抑郁了。”





我的丈夫喜欢“深刻”的话题,有时候,虽然我只是正常的说出自己的想法,他却常常感到出乎意料的有见地,我想这是因为大多数时候社会特意忽视女人的视角,所以对于他来说很多我的看法都很新鲜。但同时,他也能不错地应对那些“不深刻”的人际场合,我的意思是那些不需要心灵大量的敞开、交融、转变的场合——也就是几乎所有日常的人际场合,而对于我来说,这种日常场合是一个长久以来被封印的能力,是诅咒。


做人很难,特别是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的时候。我通过他人的目光看到我自己,但他人的目光是他人的,不仅全由他人,难以依靠,而且我永远无法在他人目光中成为主体,自由是一点也没有的。萨特说他人是地狱,此言不虚。


我不知道母亲和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彼此的他者,不过听说孩子在母亲腹中就开始会做梦,这样说来,孩子通过阴道之前这事就发生了。我在羊水中漂浮,还没有打开过我的眼睛,就开始接受妈妈的目光,后来又加上爸爸,各种长辈,老师同学,乃至学习成绩,社会规范,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评价我,告诉我我是谁。我心里有点叹息,说不定人生来就该没有主体性的。


刚出生的我流落在各种目光之中,还没有长出自己的根系,有一个最大的理由感到恐惧:是否明天会被抛弃,如果不再有目光落在我身上,是否能活下来。成年之后的我发现脑海中有一段回忆,回忆的画面是我睡在一个摇篮床里,醒来发现周围没有人,于是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。考证起来,摇篮床只出现在我生命的第一年,我不应该记得这件事,但这段记忆稀奇古怪的存在我的脑海中,摇篮床的栏杆,天花板上光线的方向都指向那时我居住的祖母的房间,成为了我的脑子认为的我的第一段记忆。


对于逐渐长大的我,目光灼烧的痛苦有一千种,但那最初的恐惧一直告诉我,我必须呆在灼烧的目光下。不过有一个好消息:刚才说的人生来没有主体性这样的话,显然是胡说,因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,我的主体性,这个真正的我天天努力长大,由于对抗着目光的灼烧,它长得很慢,但是它多么顽强。


如果我可以带你潜入我的内心空间,那么你可以看到她的故事:


小时候,我的内心,她像米粒一样大,然后慢慢长出眼睛,她看到我的胆怯和恐惧。这就是小鼠Lucy了,这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东西,她给小鼠起了名字,这时连小鼠对于她来说都是巨人,她观察小鼠Lucy,她知道Lucy是我的保护神,用一种示弱的方式,不和任何人产生冲突,保护我不受到侵扰。


她长得比我想的还要快,大约在我上中学的时候,她的个头很快超过了小鼠,她的能力变大了,她开始告诉Lucy,我不可能一辈子过小鼠的生活,我是有野心的人,她将大狗 Charlie 介绍给 Lucy,告诉Lucy说,这是我的新保护神。她想,Charlie看起来很能干,又聪明,又友善,Charlie的身体这样大,足以抵挡那些灼烧的目光。她和Lucy已经成为了亲密的朋友,都乖乖坐在Charlie投下的阴影里,抱着这样的希望。


我离开家,去上大学,开始独自吸收生活中的一切,她就开始认识世界上的各种各样的人,那些骄傲的人、威风凛凛的人,那些擅长使用他人的人,长袖善舞的人,那些痛苦扭曲的人,那些舒展肆意的人。她吸收各种各样的策略,这时她才对Kaka这样的角色开始了解。


她了解 Lucy,Charlie和Kaka,理解三位小伙伴的勇敢和脆弱,理解它们的需求和付出,理解它们的错位和失效。





在展出前整整一年的时候,也是夏天,我刚刚结束了一次可怕的合作——在工作最紧张的时候,我发现我邀请进入我的项目,和我一起创作的合作者阿芙其实是一个强势的控制狂。在无数次试图反抗阿芙强硬地“通知“我她对我的作品又进行了疯狂的改动后,我不得不将这个曾经耗费巨大精力的作品驱逐出我的履历——它一点也不是我的作品了。


混战之后,我身心俱疲,决定要在家里躺一个夏天。加州的夏天万里无云,我躺在客厅的地毯上,其实我本来是坐着的,身下有一个懒人沙发,不过它是个儿童懒人沙发,已经被我压扁了,所以到了黄昏的时候,我变成躺着的姿势。


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,月亮在那里。


我对丈夫说:“我们睡客厅吧。月亮在那里。”


丈夫说:“好呀。” 就不响了。


不多一会儿,一张 queen size 席梦思骑着我的丈夫,磕磕绊绊地从卧室出来了。我赶紧去接。卧室的床只剩下一个骨架,很硬的样子,看到这架子总能感觉到脚趾头踢在上面的疼。


我们把床垫放在客厅窗子底下,又铺上床单。躺在上面看月亮。


我说:“也许我是一个水母一样的人,和你们不一样。”


“我需要感受到了水流,然后顺着水流运动。”


“我做不到定下一个要完成的效果,然后逼迫世界上的各种力量去完成它。”


“我知道这样的人会很成功。我知道阿芙也许会很成功,还有你,你们是有目标的人。”


但我不是,我心里想,我只能看着别人功成名就,自己在烂泥里面当人的垫脚石。我焦躁又凄凉。


丈夫躺在我旁边:“好啊,水母。你要剪一个水母头吗?”


我告诉丈夫我小时候剪过类似水母头的发型,可是这个在网红小朋友头上很好看的发型在我的头上很傻,我不适合刘海。


我决定这个夏天就躺在客厅看月亮,不再reach out——过去的一年,我开始听见”我的主体性“的声音,突然开始不怕人,所以超级沉迷于到处和人交朋友。我刚刚到美国,在一件帽衫上面写上“Hu Di‘s Hoodie” 方便别人认识我。现在我再也不想动弹了。我并不讨厌人,也不害怕人,只是成了一个瘪掉的气球,等着人来找到我。


光等是没有人来的,等到我歇够了,气球又充盈起来,我开始了新的项目:叫做Find Hu Di。


如果我只是我,没有糖果,没有表演,没有奖励,只是一个为你打开的我,普普通通的人类,是否有人愿意来找我?


我在100天中不间断公开我的位置。大家可以在海报、社交网络上看到二维码,扫码看到我在地图上是一个小蓝点,然后来找我,就像一个真人Pokeman go。


美国朋友劝我再想想,特别是这半年我丈夫去东部求学,我一个女性独居,美国有变态跟踪者,这不安全。项目开始的那天夜里,我躺在床上,心一横,在ins上发出这个带着二维码的公告。


我的手机立刻爆发出接连不断的点赞铃音,我第一次看着点赞数量飙升感到恐惧。我在心里祈祷:别赞了,别赞了,再点赞就要推送给陌生人了。


点赞终于停止的时候已经深夜了。我松了口气,钻进被窝躺好。想了想,又起来检查了一次门锁,嗯,是锁好的。





在这一百天中,我头顶带着一个悬浮的小蓝球,看起来像是真实世界里的NPC。这样当观众循着扫码看到的地图上的小蓝点按图索骥,就可以看到地图上的小蓝点在真实的世界出现,标示出一个我。


这很勇敢,找到我的观众们告诉我,哪怕习惯了美式表达的我都感到他们语气太过夸张,告诉我这是多么伟大。他们说女性的脆弱和力量,他们说监控、隐私、自由。我想,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个中国人,我不太懂得在意隐私,才这样莽撞的开始了这个春季。


我也想过这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。想要建立关系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袒露自己,面临风险。不过也并不是任何一种袒露都带来紧密的心灵沟通,例如这个尝试,相比起来比较容易促成个人数据泄漏,而不太可能促成什么奇缘、重聚或连接。


在四月份  Charlie、Kaka和Lucy展出之时,Find Hu Di项目还在进行中,100天期限尚未过去,我带了八十多天从不离身的蓝色小球却已经不在我头上了。它藏在展厅中,三个木偶脚下,使用各种日常用品造出的微缩城市里。


在展厅里,我接待了艺术家雪莉。我们坐在微缩城市的另一头,在镜面代表的湖边设下的躺椅上,远望着展厅最深处的Charlie,Lucy 和 Kaka,打向木偶们的聚光灯发出暖光,像是远远的夕阳。


雪莉五十岁了,五十岁正是艺术家收获的季节,她刚刚拿了一个重要的奖。她的头发有点花白,身材矮小,她坐在躺椅上却直着腰,认真得近乎严肃,却亲切。


“所以你当时真的觉得大家会找到你,然后和你谈一些深入的事情吗?” 雪莉问我。她的英语带着粤语口音,流利但由于吃惊而突然大声起来。


我说:“是啊。”又想了想说,“是不是很傻。”


“我想说的是天真。”她说。


“所以你听到我的计划时就知道深入的对话不会发生了?” 我好奇。


她说:“当然。” 她说:“真的这很天真。”


是啊,可不是就是因为不懂得这些,这样天真,才成为现在的样子吗。不懂人究竟如何成为可以相互依靠的网络,才在30岁还在靠自己妄图拆开这些微妙的现像,来观察人与人之间的结构和动力,就像小孩子拆开闹钟,还是搞不清楚它到底如何工作;不懂自己到底如何存在,才抛弃一切跋山涉水寻找自己,暴露所有让人来寻找自己,走向心和思维的深处去寻找自己。


Find hudi偏离了我原本要让它探索的话题,这在艺术创作中并不罕见,作品超出了艺术家最初的动力走向更广泛的讨论。但 Charlie、Kaka和Lucy 像是有生命一样,自己走到了我想要这个作品去到的地方。





三小只展出的时候,我喜欢在“湖边”的躺椅上,看着这个世界,晒一会儿夕阳一样的聚光灯。


我躺椅上安静的看着,当观众进入这个空间,脚边由似乎随意摆放的日常物品形成的小小城市常常令他们困惑。但当他们听到三个木偶正在展厅的深处交谈,这种对于意义的困惑就被一个猜想替代:听一听这个对话也许可以得到答案。


在微缩城市形成的道路引领下,观众深入展厅。当他们走入木偶区域,就开始有人对界面上显示的内容好奇,而继续探索的人会发现,他们可以参与这个对话。大多数观众到这时就开心地开始探索,对话也好,积木似的城市也好,大家开心地玩起来。


如果这时观众还在寻找“意义”产生焦虑,他会从对话界面往外看,会自然的望向入口旁边的方向:这也是躺椅的方向。躺椅的旁边是一个点着一盏小小台灯的小茶几,他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个小册子。这个小册子记载了一个疯子科学家如何抽出自己的人格,放进木偶的故事——一个假故事,一个粗糙的假故事——我懒得编地很好,我只是为了快点给“意义危机症”最危急的患者们一个定心丸:“好了这就是这整件事的意义了,你们快去玩吧。”


于是大家终于都开始玩了起来。


我看见一起进入展厅的观众,其中一个人还蹲在城市中寻找里面的小秘密,另一个人已经走向木偶区域,他被木偶的动作一惊,大笑着使劲挥手叫另一个人过来,这里可以和木偶讲话。


我看到学校办公室的职员指着城市中的一个物品,这是一个汽车装饰,一个可以贴在车顶的🌱,它在一个拇指大小的花盆里,在小城市的映衬中成了一个巨大的小苗儿。她对她的同事说:“我车上也有这个!”


我看到一位教授站在Kaka的面前,跟学生讲一个关于袜子的故事:“有一次,我有个超有钱的朋友请我去一个游艇上,全是不认识的人,我就让大家把袜子脱下来一只,放在盒子里抽奖,抽到的人就去找到穿着另一只袜子的人,袜子是一对一对的,这是一个超级好的认识人的游戏”


我看到画廊经理,这个男人天天追骂着不按照他的规矩取下射灯的布展员工,他看到大多数的射灯不在房顶的轨道上而在展厅的地上组成一座桥,他指着桥上的小黑狗模型说:“啊这是我!”


喜欢小小城市的人,他们蹲在地上,跪在地上,趴在地上发现城市里面竟然有小人,我就举着手电告诉他们我的秘密:那些更小的人在哪里。


喜欢木偶的人围着三只,对出乎意料的回复哈哈大笑。我就让三只招待他们,他们可以一起玩很久。


对于那些在展厅到处观察、拍照的观众,我就给他们看Charlie的屁股其实是一个凳子做的,所以Charlie可以骑。


我看到兴趣在这里流动,关系在这里流动:我知道,三小只做到了我想要做到的事情,这是一种激发了人的真实成立的环境。这里是一个小世界,虽然大家很快都要回到外面的现实世界中去,但是我感谢这个展厅。我们在这里探索,我们在这里创造链接,我们为安全、宁静、美好努过力,我们为自己和彼此建立开放、脆弱、灵活,也坚强的心。






撤展的这天,城市装进牛奶箱,木偶装进小推车。


我推着小推车,把木偶们推回工作室。Kaka的头要往回塞到身体里,窝在小板车上,就像一只真正的鸵鸟睡着的时候的样子;Charlie的长耳朵需要叠在脑袋上面,看起来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潦草小狗;Lucy个子小,可以坐在Charlie的皮毛上。


隔壁画廊展出的数字艺术家诺伊来帮忙,她看着我爬在梯子上,从天花板上拽不下来扬声器和交错的线路:为了Charlie,Kaka 和 Lucy的声音都从它们的位置传出,我在吊顶里面设置了多个音响分布在房间的各处,它们的数据传输和电源都要一点一点布线,每布好一节就爬下来,移动梯子,再爬上去布下一节,而撤展的时候,反方向再来一次。


她说:“好累啊,这就是我再也不做实物的原因。”


我站在梯子上,悄悄地笑:“是啊,好累啊”,我想,人是在环境中才成为这一刻的自己,造一个这样的小世界,让人的美好在这里发生,是多么有幸的事情。


我探进天花板里面,线的这一端被扎带绑在吊顶的网格内侧。我用钳子剪断扎带,最后一根电源线被另一端的插头拉着,在吊顶里面欢快地穿过整个展厅,顺着墙一圈圈掉到地上。


小世界消失了。


我还存在。





走出展厅,我的朋友们在那里等我,其中一个学着Kaka说:“Kaka认为,这个展很棒!”


我想起开展的一周,我一边蹲着抠工作室的墙根,一边对电话里远在美东的丈夫说:“好担心啊,要是大家觉得我的展不好怎么办?”


他说:“艺术家就是这样的。”


我说:“但是我觉得我太在意别人的评价。”


他回复道:“所以,现在是Lucy在说话吗?”


我失笑,说得对啊。


他继续说:“Charlie会怎么说呢?”


我没有回答他,我知道他的意思。


初夏的风起来了,我真的笑起来,对我的朋友们说:“这次的作品,我也很喜欢。”




写作手记



三个木偶的作品叫做 Echo Chamber Realms,是我的毕业作品。写这篇文章到后半段时,突然清晰起来,原来这篇文章写的是寻找自己的故事。我一直知道,在加州艺术学院的两年,我只做了这一件重要的事情:找到我喜欢的事情,后来才明白,这种“喜欢”的感觉正是我的心在识别重要的事情,我的使命。这是我走了三十年,才走到的今天。写作的过程中我知道,这个故事还有很多部分没有讲完,还希望可以继续写找自己的故事。


非常感谢三明治和珍妮,珍妮真诚的分享,强大的感受力和专业的反馈让我第一次体验了写作的自由,解锁新媒介!希望能一直写下去!







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。9月16号-29号,即将开始,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。













收录16场关于“写作和生活”的真诚对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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